柏语涵

宫铁心和小牧租住的公寓离裴文德家不远，这是裴文德去过宫铁心家的主要原因。

宫铁心这个人平时很少笑，学历高说话又总是直来直去，就算剑眉星目长着张不输一线男星的脸，也难免让人觉得特别不好打交道，然后就会逐渐在同事群里孤立出来。

但若真的做了朋友，就会发现他对人的好，总是恰如其分且考虑长远。

比如裴文德在轮休日跑来求助，警服板正胯上却挂着一副定制的枷锁，这人精就猜出他八成是在自己家附近出的事，这个时候，家是回不去了。

再比如和裴文德做了朋友且了解到他们两家住得并不远的时候，宫铁心曾经热情地邀请裴文德来家里喝酒聊天，而当裴文德进了屋才发现，他把自己和小牧的空间划分得相当科学：三室两厅的房子，他和小牧一人一间卧室，那是即使对方都需要经过同意才能进入的私人空间。剩下客厅用来休闲和招待客人，偏厅打了整面墙的书架充当共用书房，还有一间卧室作储藏室和客房用。

这样的格局，在热恋的情侣中是不多见的。

裴文德没谈成过完整的恋爱，但扪心自问，觉得热恋中的自己大概是没法做到像宫铁心一样为爱人留出明确的私人空间。他虽然不像某些同事那样排斥同性间的爱情，但偶尔也会好奇两个男人是否会把日子过得邋遢不堪。然而宫铁心的小家整洁温馨，除了不对客人开放的两间卧室，连厨房卫生间都充满了平凡的幸福感，实在令人羡慕。

虽然承了宫铁心的好意，离开公安大院的裴文德并没有直接去宫铁心的住处，而是绕路先去了一趟酒店。早上离开的时候他已经确认过房是用他的警官证开的，于是多续了一天的房费，并嘱咐过不要让客房服务打扫房间。现在身上的东西已经经过检查，他便不再担心自己的动作会擦掉某些证据，效率极高地再次详细地检查了那个房间，然后退了房。

可惜的是房间里没有其他有价值的线索了。他向前台展示了警官证，要了昨晚的入住记录和监控录像拷贝，还等来了昨晚前台值班的服务员，问了登记入住的情况。

做完这些，才觉得饿了。

按照入住登记的时间，他被带到酒店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四十分。那之后他一直睡到上午十点左右，而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不饿就怪了。

他拐进一家面馆要了碗炸酱面，在等待的间隙闭上眼睛，试图勾勒出那个人的轮廓——

成年男性，留半长卷发，皮肤白皙光滑，年龄约在25-30岁之间，鼻梁挺阔，嘴唇较薄。身高180左右，胯部有很多磨痕，左边下腹处有一条约两寸的伤口。伤口似乎很新，凸出皮肤的表面上隐约能够感觉到缝过针的痕迹。他的手指异常软润灵活，指甲修得很短但断口却并不平整，十指指腹和虎口处有薄茧，暂时想不到与什么职业或者活动相关。

性格上来看，控制欲和独占欲占有很大的部分。此人心思细腻考虑周全，又比较情绪化。裴文德曾一度认为他用散瞳药水和变声面具是因为他们曾经见过，现在想来却觉得也许这只是极强的控制欲的一部分。就好像他极力想要给裴文德留下自己有洁癖的印象，但到底是真的洁癖还是只是在为清扫证据寻找合理的借口，目前还无法确认。

毕竟，连那种地方……他都舔过了啊……

这想法令他有些难堪，睁开眼睛，发现服务员正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摆放在他的面前，还笑了笑。

裴文德点了点头表示回应。他对吃没什么讲究，从来都是逮着什么吃什么，不挑食也不浪费，小时候常常被小舅拿来给挑嘴的表弟当正面教材。但其实韩沉从小就品学兼优，除了这个，他实在没什么好被拿来跟表弟比的。裴文德母亲去世早父亲又忙，平时生活没少受小舅一家的照顾，所以也算跟韩沉一同长大。那孩子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看起来毫不在乎内心却一腔热血嫉恶如仇，所以裴文德一直觉得，他考警校的初衷，应该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也许是逐渐有了自己的生活，长大以后他们之间的交流没有小时候那么多了。他自己为了各种事情到处跑，韩沉进了黑盾之后也愈加忙碌，虽然办公地在同一个院儿里，一年能见到三回都是多的——这还是算上逢年过节的份儿。

上次见到韩沉是什么时候？他往嘴里塞一坨面条，一边机械地嚼着，一边仔细搜寻着自己的记忆。

怎么说也有半年了吧？大概是黑盾上一个案子结案，韩沉难得地没有遣周小篆过来存物证，而是自己抱了两个纸箱过来，打了个招呼。

因为大家办公都在一起，为了避免重复设置机构浪费资源，凯岚省公安厅没有单独设立资料室和物证管理处，所有省厅属单位的资料和物证都归在市公安总局的相应部门里，这就是为什么岚西市公安总局的资料室和物证处规模极为庞大的原因。

然而即使如此，只有结案才会有物证和资料交上来，所以即使裴文德守着巨大的信息库，想要通过里面的东西直接了解韩沉现在的动态却是不大可能的。

好在虽然委派给黑盾的大多是秘密任务，要想知道个大概，也不是没有办法。

宫铁心租住的小区离裴文德家只有两条街，是个这两年才交了房的新小区，名字起得颇为素净，叫做静好云山。说起来让裴文德时常觉得自己老了的原因除了办公室小朋友那时不时蹦出来的网络用语以外，开发商的脑回路大概也算一个。毕竟这小区附近就是岚西市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早上三四点就开始有吆喝声传来，地势更是一马平川，十公里以内连个土包都没有，既不静好也没有云山，实在不知道这个名字是怎么想出来的。

然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沐浴在下午明亮的阳光中，要不是脑子飞快地转着手底下还在不停地翻着几张纸，裴文德可能真会觉察出几分静好的意思来。

他在看宫铁心出具的检查报告。

在那个犯罪者身上的所有特质里，极端注意细节这一点，大概是裴文德最欣赏，也是最讨厌的一个。物证讲究罗卡定律，凡有接触必留痕迹是裴文德还在刑警队里时屡破奇案的最重要依据。但这个人过于谨慎的作风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用宫铁心的原话来说，整个金属带“被擦得亮到能当镜子照”，别说指纹或者痕迹，灰尘都没留下一颗。

不过这也许正好说明金属带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一条定做的佛罗伦萨带所能代表什么呢？裴文德的视线落在“材质”那一栏，方框里宫铁心用钢笔签写的“316L”异常清晰。

常用的民用不锈钢有304和316两类，根据碳含量的差别，又分出有L和没有L的等级。这本来是美国人的标法，但国内直接写化学式太麻烦，工程上就最先引进了这种简洁好记的等级。日用品方面，304和316本身就足够耐腐蚀，能够满足大多数使用要求，因此出于成本和效率考虑，较少见到304L和316L的身影。

那么一般什么情况下是需要这个L的？裴文德深吸一口气，靠进沙发里。年少时翻过父亲的工程用书，材质介绍的内容逐渐在脑海里变得清晰——

焊接。

L表示低碳，316L是超低碳不锈钢，因为材质本身的碳含量极低，材质整体具有异常耐热和抗腐蚀的特征，同时焊接点也较316更加牢固。

他是不是想通过材质向裴文德传递一个“别以为这东西轻易就卸得下来”的概念呢？

316L的熔点要1800多度，可想而知要用这种材质制作一个定制品是多么的麻烦。而现在挂在他腰上的这个玩意打磨平滑，半个尖刺硬角都没有，别说材质，估计仅是手工也价值不菲。

有没有钱暂且不说，看样子，这位倒是个肯花钱的主儿。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歹徒留给他的专用手机仔细端详。手机是国产杂牌，通体黑色，上上下下都透着廉价感。没有贴膜，但套着个全包的透明气囊手机壳，插上充电器以后屏幕会不间断地闪很长时间的彩灯，简直要把人闪瞎——总而言之，这玩意跟做工考究的佛罗伦萨带放在一起绝对不是同个档次。裴文德又仔细想了想舒适合身的纯棉睡衣还有那个记忆棉的腰垫，摇了摇头。

说不通。

从那支射向他的镖开始，这个人的犯罪成本就一直高得离谱。

同样的效果，他明明可以打晕裴文德，将他随便拖去什么黑暗的角落里实施犯罪，然后随意将受害者丢弃——可他没有。

麻醉剂、散瞳剂、肌肉松弛剂、变声面具、合身的纯棉睡衣、记忆棉材质的腰垫，外加一个做工精致专门定做的佛罗伦萨带，他的每一个道具都是要既花钱又花心思才能玩得转的东西。能感觉得到，他是个不在乎钱且讲究排场的人。

但是如果不在乎钱又讲究排场，为什么偏偏用于联系的手机却是个杂牌货？

对他来说，打探韩沉的消息，难道不才是这一系列事件的最终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