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语涵

5

裴文德从来没有如此希望自己的记忆出问题过。

他已经很努力了，强压着这些年来已经形成的习惯不去立刻确认时间和日期，也没有怀疑身上这套从来没见过的睡衣的来路。

他撑了这么久，就是不想承认自己那些旖旎却又痛苦的记忆是真的——毕竟酒店里的陈设如此正常，照进屋里的阳光也温暖得和平时别无二致。

然而伸直身体的那个时刻，腰胯间沉重的垂坠感还是如闪电般将他一秒打回了原型。

他愣了足有五秒钟，才缓缓回神，低下头，撩开睡衣的下摆。

松紧带的裤口下，隐隐露出一个闪耀着金属色泽的东西。

呼吸顿时变得沉重起来。

他大概知道那是什么，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如果不是亲眼确认，实在很难死心。

于是他很快将身上的衣物整理整齐，绕过沙发看了看窗外的情况，将遮光窗帘拉严实。

屋里的光线瞬时暗淡下来，只留下窗帘边沿透进的一两缕亮光。

裴文德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散瞳药水的作用时间大概在四到六个小时，肌肉松弛剂的半衰期虽然不在他的知识范围之内，但应该也已经代谢得七七八八。他依照顺序检查了自己从头到脚的身体功能，发现不仅没什么不对的地方，甚至大概因为睡得太好，脑袋都比平日里清醒许多。

被侵犯过的地方并没有想象中难受，只是在收缩的时候略略能感觉到有点儿肿。

窗外一切正常，依照街景判断这应该是距离他家最近的一个商务酒店，从这里出发，步行不到500米，就能到达他所居住的小区。

所以这个人到底什么意思？

他默默想着那些细密的吻，床上的腰垫，还有酒店的位置，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借着窗帘缝隙透进的光，缓缓拉开裤口的松紧带。

尽管光线并不充足，那个早已被体温捂暖的东西仍然清晰地印在裴文德的眼底深处。

环在他腰上的，是一根实心的金属杆。厚半寸，宽约有一寸，沿着身体曲线弯成两个半弧，被牢固的金属锁链连接着，形成一个金属腰带一样的东西，沉沉地压在胯骨上。身前半弧的中央下方，吊着一个金属圆杆焊成的笼子，笼子的另一头连着沉甸甸的金属链，与腰部后方的金属半弧连接，形成一个T字裤的形状，将他的私密部位牢牢框住。

整个结构光滑牢固、浑然一体，尽管无法仅凭这样的方式看到结构全貌，裴文德也清楚地知道，这个东西是锁死在身上的，要想弄下来，肯定没那么容易。

佛罗伦萨带。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种只在扫黄打非办公室缴获的奇怪物品列表中才会出现的东西，竟然会锁在自己的身上。

*******

岚西市是龙国凯岚省的省会城市，也是全省占地面积最大的城市。因为是省会，这里就变成了各省级机构的落脚地。然而对普通百姓来说属于同一系统的机构往往相看两相厌，比如凯岚省税务局和岚西市税务局就相互排斥似的一个蹲在城东一个猫在城西，单看地理位置完全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然而公安系统却是个例外。

凯岚省公安厅和岚西市公安总局从上个世纪起就一直安安分分呆在同一个院儿里，压根儿就没分过家，被大家亲切地称作“公安大院”。

后来岚西市调来个专管城市规划的副市长，“公安大院”的面积就越划越大，吞了四周的三个民房街区，连省级刑事科学技术中心和理化实验室都规划了进来。

副市长振振有词：反正你们工作都有对接嘛，搬一起多省事，以后做分析拿结果不用来回跑了。

凯岚省公安厅厅长：好啊好啊，感谢领导为我们考虑。

岚西市公安总局局长：没问题没问题，那我们回去就空个楼出来。

凯岚省刑事科学技术中心主任：行啊，反正我们本来就在对街嘛，搬过来更方便。

得大老远从市中心搬来郊区的省级结构生物理化实验室负责人：嘤。

裴文德依稀还记得这个事儿，是因为他刚刚习惯了新换的幼儿园，不到两个月，就又要转学。

那会儿他父亲单位的员工房因为地理位置过于偏僻，被父母评定为无法让孩子享受良好的教学资源，于是一家三口一直在他母亲单位的家属院居住。裴文德就降生在这个家属院，安稳地生活了几年。等到他幼儿园小班毕业，母亲换了工作，家跟着搬，裴文德就换了幼儿园。谁料新的幼儿园刚混熟，母亲的单位又要搬迁——没错，就是那个要跨过几百公里从市中心搬去郊区的省级结构生物理化实验室。

虽说当年看来实验室拖家带口打包了所有档案和仪器设备从办公区到家属院全体迁移确实有点儿惨，但整体来说结果还是利大于弊的。且不提有了更新更大的办公环境，就连地理位置的劣势也随着之后几年岚西市日新月异的高速发展转变成了巨大的优势。

然而对于裴文德这样在公安系统工作的人来说，实验室地理位置最大的优势仍然在于当年副市长的振振有词——比如现在他急于去查看身上那个诡异的物件儿上有没有线索，就不必冒着堵车的风险一头扎进老城区最拥挤的地段儿，只要回一趟单位就好。

“裴哥？你今天不是轮休吗？”裴文德在单位大门口遇到市局刚下夜班的几个小朋友。他们清一色穿着便服脸上挂着熟悉的黑眼圈，互相搭着膀子半死不活地跟他打着招呼，一看就是熬了好几天。这小惨样儿跟精神抖擞警服板正的裴文德一比简直就像刚在地头被修理过的小混混，痞气有余而正气不足。

“有点事儿。你们快回去休息吧。”裴文德笑了笑，在小朋友们一连声儿的答应里向理化实验室的实验楼走去。

裴文德虽然在警局小朋友们的圈儿里丧名远播，但一来这位大神早年的英勇事迹实在令人无法忽视，二来他盘靓条顺是个帅哥待人接物还特彬彬有礼，因此小朋友缘还是挺好的，稍微能说得上点话的，都裴哥裴哥叫得热闹。

只可惜他现在需要立刻解决的事儿，小朋友们是帮不上忙的。

裴文德进了电梯，直上七楼。

凯岚省结构生物理化实验室本身并不隶属于公安系统，其前身是岚西科技大学下属的研究机构，除了大学的科研项目和人才培养，还受理一些第三方检验项目的检测业务。后来大学改组，实验室设备陈旧亟待更新，公安厅又希望支持痕检的其他技术能有本质上的提升，于是提出将该实验室收归国有，作为刑事技术中心的坚强后盾，以研究为主检测为辅，划归在省科技局名下。

裴文德的母亲韩芳歌，就是实验室收归后凯岚省科技局从岚西市各级实验室及相关院校抽调过来的专家之一。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裴文德从小就对这个实验室特别在意。

经过几年的发展和重建，实验楼早已和往日大有不同，不仅实验设备与国际接轨，成功完成的几个项目更推动了刑事科学技术的进步，几乎要成为国家刑事科学技术的国际名片，因此身价跟着水涨船高，吸引了不少有能力有技术的专业人才。

裴文德找到全实验室工龄最短的那位专业人员时，他正在跟一堆实验表格较劲。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眼里难得带了点惊讶：“你怎么来了？”

“带上出检的工具箱，有事求你。”裴文德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出去说话。

两个人极有默契地出门，直到进入走廊尽头的更衣室，裴文德才锁好了门，将一个已经封好的证物袋交给对方：“实在抱歉，我想来想去，只能找你了。”

“没事，你说。”宫铁心从未见过裴文德如此严肃，语气也跟着冷下来。

“三件事，”裴文德指了指宫铁心接过的证物袋：“这是一套睡衣和一个腰垫，麻烦你帮我看看上面有没有除我以外的指纹。这里面还有装着棉签的小袋，棉签上的样本需要做一个DNA检测。情况特殊，我不能走痕检的正规程序。”

“没问题。”宫铁心点了点头。他向来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更何况对方是个警察很多事情不能打听：“那第三件呢？”

裴文德深深地吸了口气：“我……需要你帮我看看……有没有指纹，或者……其他线索……”

他话说得含糊，声音还越来越低，这让宫铁心异常难得地在一天中感受到了第二次意外。他们两人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整个公安大院都知道裴文德从来都不是那种黏黏糊糊的人，是什么事情，会让他这么支支吾吾的？

“看……哪里？”他仔细打量着裴文德的着装，合身的警服贴身板正，看不出有哪里和平日不同。偏偏裴文德手里没有别的东西了，这让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裴文德只说了一个字就卡住了。他躲闪着宫铁心小心翼翼的目光，在令人窒息的尴尬中沉默了半分钟，才颤抖着声音轻轻说道：“老铁，我……被侵犯了，那个人……在我身上留下了一样东西……